讀《人間失格》

奧托·德拉布雷

「我已喪失做⼈的資格。」

太宰治在《⼈間失格》的結尾如此寫道，⽽書⾴的另⼀端，讀者似乎早已在這場⽂字的塵埃裡嗅到了死亡的氣息。這不是單純的墜落，⽽是⾃始⾄終都無法站立的存在狀態。讀完《⼈間失格》，令我想起卡繆的《異鄉⼈》、魯迅的《狂⼈⽇記》，以及尼采的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。太宰治筆下的⼤庭葉藏，似乎站在這些⽂本的交會點上，與這些哲思中的孤魂並肩，卻從未真正並⾏。

⼀、存在的偽裝：笑⾯⼈

⼤庭葉藏是個徹底的異鄉⼈——但不是如同《異鄉⼈》裡的默爾索那般冷漠，⽽是⼀個以笑容為偽裝、以荒唐滑稽之姿存活於⼈世的幽靈。他笑，並不是因為快樂，⽽是因為恐懼，因為無法理解「⼈類的⾏為」，所以他⽤誇張的表演來模仿，來試圖融入，來苟活。他的笑，正如《惡之華》中的波特萊爾：「我們的靈魂無可救藥，然⽽我們仍須微笑。」

太宰治筆下的葉藏，與其說是⾃⽢墮落的廢⼈，不如說是無法適應社會的錯位者。他在狂歡與痛苦之間搖擺，在⼀場場宿醉與荒淫的混亂中試圖尋找些微的救贖，卻在現實的陰影下愈加墮落。他似乎符合尼采所⾔的「末⼈」：他們眨眼，他們說：「我們發明了幸福。」葉藏的問題或許並非墮落，⽽是對世界的極度清醒。他看⾒了社會運⾏的虛偽，卻無⼒改變，只能選擇在道德的縫隙間滑⾏，最終跌入虛無。

⼆、墮落或解放？—— ⾃毀的⾃由

葉藏的⼀⽣，是⼀次緩慢卻決絕的⾃我毀滅。他流連煙酒，依附女⼈，在⼀次次墜落中測試⾃⼰的「可活性」。但這樣的墮落，真的是選擇嗎？在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中，尼采⾔道：「⾃由？我聽⾒了這個詞語嗎？但在你們之中，我所⾒的只是僕役的驕傲。」葉藏的墮落是⾃由嗎？還是社會所給予的唯⼀出⼝？或者說，他早已看破⼈間，只是選擇讓⾃⼰更快地離場。

叔本華認為，⼈⽣的本質是「意志的無盡追求」，⽽這種追求只能導致痛苦——因為慾望永遠無法被滿⾜，滿⾜過後⼜是無盡的空虛。葉藏的⼀⽣就是這種意志的實踐，卻無法逃脫無⽌境的悲哀。他⽤女性、酒精、娛樂來填補內⼼的荒蕪，卻發現這些快樂只是⼀時的假象，如泡沫般轉瞬即逝。最終，他選擇放棄做⼀個「完整的⼈」，⽢於墜落，成為社會的殘骸。

三、「⼈間」的荒誕與失格的意義

葉藏的「失格」，是⼀種逃離，還是⼀種揭露？在加繆的《薛⻄弗斯的神話》中，薛⻄弗斯每⽇推著巨⽯上⼭，⽯頭卻總是滾落，如此無限輪迴。卡繆說：「我們必須想像薛⻄弗斯是快樂的。」然⽽葉藏並不是薛⻄弗斯，他甚⾄沒有選擇推動巨⽯。他在命運的劇本裡放棄扮演，最終選擇以最極端的⽅式，拒絕參與這場荒謬的演出。他的「失格」或許是某種覺醒，但卻沒有⾜夠的⼒量去承擔覺醒後的重擔。他看⾒了真相，卻無法⾯對，只能逃亡。

太宰治的⽂字總是帶著⼀種「美的毀滅感」，⼀種把墜落寫得極致唯美的能⼒。他在《⼈間失格》裡寫道：「我⾃幼便缺乏⾃信，總是以⼀種誇張的滑稽姿態來迎合⼈群。」這樣的葉藏，不正是太宰治⾃⼰嗎？他的⽣命裡，同樣充滿酒精、女⼈、逃避與⾃毀。他的死亡，也早已被埋藏在《⼈間失格》的字裡⾏間。

四、在塵世的邊緣徘徊

《⼈間失格》不是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，也不是⼀個單純墮落的故事，⽽是⼀場存在本質的審判。我們是否都在某種程度上是葉藏？我們是否也曾在社會的縫隙間掙扎，懷疑⾃⼰的存在，卻⼜不得不假裝適應？

「我已喪失做⼈的資格。」——當太宰治寫下這句話時，他或許已經預⾒了⾃⼰的終結。但在這場荒誕的⼈⽣舞台上，真正「有資格」做⼈的，⼜有誰呢？